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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畢竟是無端的猜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皇帝要升他的官也好,要貶他的職也罷,他向來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沒多猶豫便當真隻身一人來了京城。
一別數年,物是人非,亦或者——沈知弈又抬眼打量了一遍明顯是近兩年漆的鑲金廊柱,想到,連物也非昨日之物。
太監將他送到御書房門外,沈知弈瞥了一眼門口原先就站著的太監,他認出那是大伴兒張桂。他從前只遠遠瞧見過,但如今一見,張桂卻是顯然比三年前更為佝僂,似乎伴君多年,讓他再也挺不直脊背。
沈知弈便有些想笑,大抵是有些譏諷的意味在的。但張桂先給他行了禮:「沈將軍,皇上傳召。」
沈知弈的步子在門口一頓,他踏進御書房的那一瞬,張桂將門輕輕合上了。
沈知弈便跪地,照例三叩九拜。事實上他從眼前地面的金磚盯起,視線一路上移,沿著明黃色的短靴,一直到赤金色的腰帶。
這宮裡的一切都是金色的,他看得疲憊,更生出了深深的厭惡。然而更往上的地方,視線觸及不到,他按禮不能抬頭,可他已經下意識勾勒出了幾筆潦草的金線——想必大抵如此。
他聽見皇上大抵是擱了筆,他感到正被人打量的不適。然而事實上被人盯著的詭異感直到皇帝問完話,他退出御書房才消失。皇帝似乎並未對他突然起什麼念頭,偶然想起他這麼個人來,一時興起召見也說不定。反正最近幾年皇帝興許是年紀大了,手段愈加殘暴,行事也總是隨心。
沈知弈簡要匯報了北疆近幾年的民政軍務,他自覺挑不出錯處來。事實上他依著那人臨行前的囑咐,將北疆稅收瞞下了大半,近幾年雖說逐漸上調這個虛值,以營造出戰爭漸停後、逐漸休養生息的功勞來,但皇帝近幾年的重心都在南方,不大關心北疆如何如何。
再者,當初憑藉著一紙時疫藥方與北狄簽訂的三年停戰協議,今年冬季可就到期了。
但這些都暫且與他無關了。他既到了京城,就不免耽擱些時日。北疆路遠,就算真有狄人趁虛而入,待到戰報上呈京城,也是好幾日後的事了。
沈知弈懶得揣摩皇帝的心思,從御書房退出來後便徑直準備回驛站歇下。卻不想半路再次遇上他不想見的黃衣人,不過這一次,是杏黃。
他從未見過太子。他聽聞太子十五歲後便被派到別郡充當監國,這一監就是好些年。起初朝堂上還有不識時務的人上奏請召太子歸京學習政務,後來朝中便沒了太子這個人似的,皇帝獨挑大樑,倒也就罷了。
而太子之所以真正常居東宮,據傳言,是為著三年前那場宮變中救駕有功。
無人知曉遠在千里之外的太子怎會早有預料地帶著親兵前來護駕,皇帝不是傻子,當然也不可能沒留心這一點。不過總之最後的結果就是,太子從此便常居東宮,參與朝政議事了。而這齣戲究竟誰是看客,誰又不知不覺成了台上戲子,倒不是那麼件要緊事。
宋吟辰擋了他的去路,卻絲毫沒有側身讓開的意思。沈知弈不想和皇族、尤其是「吟」字輩的人打交道,更何況宋吟辰一下子占了倆。照理說此時沈知弈該向宋吟辰行禮,但他只是頓住了,似乎並沒有認出眼前人的身份。
「沈將軍。」他聽見宋吟辰的聲音緩緩響起,其中似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倒是讓他不解,他討厭獵物被獵人注視的感覺。他以為自己早已褪掉了這些荒謬的特質,卻沒想皇宮之中,果真不見得能有什麼好事。
他方抬頭,退後兩步與這位傳言中親民勤政的太子拉開距離。傳言不過口口相傳,三人成虎的道理誰都懂,他隱約覺出宋吟辰身上與他相似的氣息,不安於現狀,卻已然嘗到骨血鋪就的、權柄的芳香。
「將軍年輕有為,久仰,」宋吟辰露出公事公辦的笑,他方才的笑意卻絕不是從此處而來,他的面具戴得天衣無縫,「本宮恰至宮中,卻沒想在此遇上沈將軍,說來,也算得上有些巧。」
「原是太子殿下,」沈知弈拱手行禮道,「微臣有眼不識泰山,衝撞太子殿下,還請恕罪。」
「不知者無罪。」宋吟辰雙手扶起他,沈知弈頗有些吃驚,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
只聽宋吟辰接著道:「將軍自北疆一路奔波,旅途勞累,甚是辛苦。本不應勞煩將軍,但本宮卻想,今日一見,甚是投緣,三言兩語難以言盡,不妨請將軍移步至宮外一敘,可好?」
沈知弈突地嗤笑一聲,道:「私會朝臣之事,太子殿下定要在御書房外進行嗎?」
宋吟辰愣了一下,方道:「將軍誤會了,所謂『私會朝臣』,乃是歷朝黨爭不正之風的大事,本朝從未有過,本宮也斷不敢當。」
他道:「既是在御書房外,父皇也定然知曉此事。將軍是明白人,太子向將軍討教行軍用兵之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麼?」
沈知弈瞧他氣定神閒的神色,知他早有謀劃。
當朝皇帝疑心病重,手段殘暴,大肆鋪張,滿朝文武敢怒不敢言。豫王起兵謀反,宋吟宣空負驍勇卻匿跡京城,宋吟秋不讓鬚眉綿里藏針,宋吟辰更不是什麼善茬。
他們是同類人。
朝不保夕的動盪里,沈知弈受夠了任人擺布的命運。即便是籠中困獸,也會為了看不見的自由撞至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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