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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卢布,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子上一万卢布。……如果您只是要来喝点茶水或是咖啡的话就来吧,白天的时间我大多都没有什么事情,也都醒着,您只要去拜访瓦尔瓦拉小姐的故居——还是在那个地址,没有搬迁过——便好了。”
在看守所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睡得并不算十分安稳——事实上,每一个我仍然活着的晚上都不算那样安稳,不光是因为硬板床或是质量低劣的枕头,只是因为环境太冷了。不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寒冷——虽然拘留所内的供暖情况很差,但至少如果有人冻死了,他们是要担责的。就像是我之前跟安托卡提到的一样——天呐我甚至不确定我到底只是在大脑里顺着想法描出来的路线走了一遍还是真的将它说出来了——西伯利亚的冻土很冷,这么多年以来都是那样的冷,即使是有短暂的回暖也依然是那么的冷,现在就更是了,核弹在短时间内能放出极大的热量,但是我们将要迎来核冬天了。再也没有什么核聚变了,我自己的太阳也熄灭了。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背景音乐通常是柳拜乐队的《俄罗斯人》。(我真的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歌给人的感觉十分的……恰当)天空是橘红色的,像是红菜汤,只是把甜菜根换成了番茄膏——从前的高中食堂就喜欢做这种的,番茄膏要更加便宜些——然后是落入红菜汤的墙皮,黑色的墙皮,因为太多的笔迹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引擎声和钢筋水泥移动的声音杂交生长,碳元素不完全燃烧释放的烟雾成为了天空的墙皮,它们因为失水而皲裂开来,大6性气候的格罗兹尼从来便不怎么下雨,这也是情有可原的。猪油在各处被焚烧,残垣断壁之间甚至是残垣断壁自己也都是由热量所组成。红色的粒子与白色的粒子相撞,白色的粒子与黑色的粒子相撞,黑色的粒子与红色的粒子相撞,红色的粒子与白色的粒子成为粉红色的粒子,粉红色的粒子与绿色的粒子相撞,相撞,相撞。对了,万花筒,就像是万花筒那样的,破碎的玻璃,破碎的镜子,破碎的地图,即使是最小最小的粒子看起来也是残缺不全的。
瓦拉……我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自电的可控核聚变个体,在消化道中熄灭了,大楼的消化道,现代工业所分娩的伟大产品,它的身体蠕动着,滴下无机质的血。老鹰衔着硝化物构成的橡树撞歪了它的脊椎,它瘫倒在地,胃部因为纷飞的铁片而被划破,从那之中流出的黄绿色黏液里没有什么食物的残留,只有几只长条形的,有四肢的蠕虫的尸体。它富含铁质的长垂落下来,那是多么长而粗壮的头,只需要一根就能将一个人的手腕洞穿。被黑色绝缘橡胶包被的体神经环绕着运动鞋构成了一个神经节,向下牵扯,就好像是重力九十度翻转了一般。楼宇为了它的结局而垂泪,灰黑色的泪珠几乎成为固体,分散在破洞的上空。
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竭力地呼吸着,红色的眼泪从她的耳廓与舌尖溢出,她的眉头轻蹙,嘴角颤抖着,扯出一个苦笑的模样。喉头紧,声带无助地开合着,牙关却紧得出奇,只能从牙缝中渗出混着鲜血的浓痰,甚至连呕吐物也没有多少,从鼻腔里涌出来的只有些微的,释放着刺激性气体,让眼眶再再模糊一层的酸水。她的脚跟由于痉挛而奋力向后顶去,却因为被电缆所拉扯而几乎严重勒伤。鼻孔只有一点点的空隙足以进气出气,像是即将被水淹没的山洞之中,水面与洞穴顶部之间的最后一点空隙,最为渺小的新鲜的空气以及生存的希望,又或者是最难以承受的,已经被预见的死亡的绝望。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被钢筋所贯穿的手臂的移动,如果被扎穿的是手掌就好了,因为后仰而几乎被倒塌的水泥埋葬的头部之中,那块灰扑扑的神经中枢这样想着,倘若是掌心被扎穿的话,按照卡蒂亚的说法,现在这样的呼吸方式会很容易让手掌被撕裂,这样我就能坐起来了,就能解开电缆,离开这里了,我就还能见到卡蒂亚了……她应该不会因为我的手受伤了就讨厌我的吧?
卡蒂亚现在一定还在鄂木斯克的我们的房子里休息吧?说不定在写她的医学论文吧?在十点之后甚至于中午才会从回笼觉里醒来,也根本不洗漱或者吃早餐,顶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就蠕动到书桌旁,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作,连掉在键盘上的碎都懒于清理,侧着头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敲着键盘。阳光会拂过她米黄色的长,帮她将尾撩到肩后,替我注视着她宁静工作着的侧颜,再跳跃到屏幕上,读出她刚刚才打出几分钟的“铃兰毒苷”
,从那上面摘下一朵洁白的钟形花朵,种在她的眼镜上。她会因此而抱怨着是谁不拉上窗帘,起先是喊我的名字,然后才会想起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碎碎念着把自己昨晚为了欣赏夜景而拉开的,原先遮盖着落地窗的窗帘再度拉上,让房间重新回到较为昏暗的亮度之中,然后像是一只回到舒适区的小猫——用她自己的比喻的话,应该会是在长夏里缩回洞中的蛇吧——那样打一个哈欠,随后再继续她该做的工作,并算着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去鄂木斯克吧。
在我出外勤之前,临出门的时候,还是上午的七点呢,那时候她还在睡觉呢……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就是贪图晚上的环境更加悠闲安静才把自己的生物钟弄成这个样子的,也不看看家里的垃圾桶里都丢了多少便利店买的廉价咖啡的罐子了。白天从来都不会早早地起床,晚上却不到凌晨一两点钟坚决不睡,这算是个什么事嘛……感觉还是不够啊,能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有限的那么多时间,就只有这么多了吗……?
真是太不甘心了啊。
如果我能回去的话,如果眼前的这片战争迷雾——听起来像是卡蒂亚会喜欢的双关——不存在的话,也许她会让我坐在躺椅上,缓慢地,缓慢地用她白皙到几乎能清楚看到青色的血管的手帮我调低座椅的后背,解开我手上,脚踝和脚底的绷带,要是她能在那时候为了我掉几滴眼泪就好了,可惜那并不是属于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的风格。她将阴沉着脸(这与她乱糟糟的头以及阴暗的房间灯光搭配起来简直像是日本恐怖片里的怪物)质问着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地让自己受伤。她会说:“我想,瓦尔瓦拉小姐,我以为我明明是叮嘱过您要小心些的,尤其是要小心那些路上冷不防就可能出现的地雷或是生锈的锐器的。”
我会嬉皮笑脸地吐着舌头,看上去对于自己的伤势不甚在意地回答她:“这不是还有你在这儿帮我治嘛,反正最新一手的资料也已经给编辑部的总部的,大概明天或是后天就能出来了吧,要是你看到的话,可要好好地夸夸我撰的稿!我可是搭上了半条命才换来的呢!”
她会对我翻一个白眼,敷衍似的回应着“是是是”
,随后再强调:“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您被送回来之后做一些善后处理而已,真正的急救措施并不是由我实施的。而且,您搭上的并非是半条命,根据我所得知的信息,您可是差点就要完全把你的余生都留在格罗兹尼了。”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卡蒂亚。
“……破伤风的致病原理如下:破伤风杆菌通过开放性损伤的粘膜进入人体,随后分泌破伤风毒痉挛毒素与溶血毒素。前者在被运动终板吸收后,将沿神经纤维间隙传递至脊髓前角神经细胞,上达脑干。或者,被淋巴所吸收,通过循环系统到达中枢神经。这类毒素能与神经组织中的神经节工苷脂结合,封闭脊髓抑制性突触末端,阻止释放抑制冲动的传递介质甘氨酸和γ氨基丁酸,进而破坏神经元之间的正常抑制性冲动的传递,导致反射反应和横纹肌痉挛——其典型的临床反应是患者难以控制咀嚼肌,呈现典型的幻灯片所示的苦笑形面孔。在这之后,患者的身体通常将因肌痉挛与强直性抽搐导致呈现出角弓反张的姿态……”
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的病理学老师拿着教鞭指着幻灯片上的典型临床表现的图样,偷偷溜进医学系教室的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正在她的爱人身旁吃吃地笑着,凝视着她的只是在安静地听着课的侧颜。
也许这就是瓦尔瓦拉小姐在处于那样的境地下时,望着对她而言只剩下灰黑色的天空,所闪回的最后的画面。像是一个受难者,又像是一个安眠的普通人。她曾经拥有的阳光般和煦的笑容被埋在了混凝土的下方,针对那副面庞的,会由红马的蹄铁上的锈钉磨成的手术刀完成的医疗美容手术迅地进行着。无论是柔和的眉眼还是自然的酒窝,统统被迫或是不被迫地被重组为了一副苦笑的模样。她的胸脯起伏的频率十分缓慢,每一次呼吸都带起手臂的颤抖,角弓反张使得她胸脯前凸,双臂后仰,肺叶开合的难度更加具象地体现在身体的振幅上,如同双翼被幼稚的孩童钉在地上的麻雀。手腕上流出的殷红的血液形成着毫米级别的喷泉,在苍白的肢体远端肆意挥毫,将皮肉染成类似于熟透的水蜜桃红色与白色的部分渐变的那一条线的模样,像是大雪将化未化时,已经被红砖的色泽所渗透。
大楼外奔走的兵士们仍然在呼号着,就像歌中所唱的那个样子,“老人家怯懦地抱怨,白军杀红军,红军杀白军。和平遥遥无期,望着窗外的世界,俄罗斯人屠杀俄罗斯人。”
他们把子弹装入弹匣,把爆破物塞入轻型自动迫击炮,把榴弹塞进射器,将黑黢黢的圆孔对准自己的同胞。包围他们的有他们曾经在苏联服役时期的战友,甚至有他们的熟人,从他们眼前逃离的也有他们曾经在苏联服役时期的战友,甚至也有他们的熟人。他们与他们所击毙的人与击毙他们的人也许跨越三支直系亲属便有机会在家族聚会上碰杯,探讨着格瓦斯或者伏特加。他们全部的心神都聚集在他们背后所代表的那个虚拟而巨大的实体中,宣传单制作的白鸽在他们的上空呼啸而过。他们是那样地专注于他们自己的事务,以至于完全没能注意到身边的一切事情。他们会思考着他们的战斗应该如何进行,会思考着自己或是战友的伤势是否足以致死,会思考着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身处于这样的战场之中,会思考着战争究竟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们所正在思考着的,全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眼前最为紧迫,最值得思考,完全是属于他们的问题,我该如何去怪罪他们去思考这些,而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呢?
可是我那并不算太让人感到炎热的太阳,我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就那样地死去了,起先他们告诉我——不,甚至不是我,起先他们告诉报社的总部,瓦尔瓦拉·帕维尔耶芙娜的名字在失踪者的名单里,编辑部里与瓦尔瓦拉小姐亲密的,而又认识我的朋友才向我转述了这个消息。我看到那座我记得有着她所在的报社的分站的大楼垮塌的新闻后,便已经觉得结果并不会太妙。天哪,我的瓦尔瓦拉小姐,我亲爱的瓦尔瓦拉小姐就是那样安静地在钢筋混凝土的坟墓中披戴上了硝烟所制成的丧服面纱。
等到安东·伊万诺维奇,也就是安托卡,应邀敲响我和瓦尔瓦拉小姐的家门时,所看到的场面是慌慌张张地从躺椅上弹起,猛地吸尽面前的白色烟雾,又一步一趔趄地以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只是勉强扒住桌面而用指尖碰到了苦艾酒瓶的体态想把为传统的水滴法(那是一种专门为苦艾酒而使用的方法,大体上可以简单解释为用专门设计的带漏洞的平板小铁匙,被称为苦艾酒匙或者漏勺,盛着方糖,横放在苦艾酒上,再用冰水浇灌方糖——也有用火点燃的,但那样太过粗劣——让少许的糖水融入酒液中,水溶性较差的植物性成分便会像云雾一样,形成乳白色的悬浊)而准备的酒杯,铁匙与贴着邮票的方糖统统藏匿的我。
我们的房子并不算太大,苏联时代留下来的高层低价公寓而已。客厅被我们改造成了类似于书房一般的模样,事实上,我们平时也管它叫书房。向阳的落地窗采光良好,靠墙的书架上插着参差不齐的,医学,传媒学,哲学,或者其他的什么学科的书籍,书籍与书籍之间较大的间隙里被塞进了瓦尔瓦拉小姐硬是要放上来的相框,大约十几二十个,最多也不过三十。有我们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稍北一点的托木斯克木偶剧院还有更远些的萨哈林岛上留下的照片,也有为数不多的,高中时代留下来的,经过了几年仍旧像是昨天才拍摄得那样新鲜的合照。在书架的簇拥之中,是我的书桌——事实上是我们俩一起的书桌,只是瓦尔瓦拉小姐她并不习惯于在家里做那些文书工作——以及离地很近的单人床。她一直都对我反人类的生物钟以及在凌晨结束写作后为了不打扰她而随便地爬上单人床便睡下的习惯十分不满。几乎是起夜时每每看见一次,就要把我摇醒,不由分说地拖到有大床的卧室里。在瓦尔瓦拉小姐去了格罗兹尼之后,我再也没打开过卧室的门,也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里面的墙上也挂着一些照片,还有我和她喜欢的一些乐队的海报,别的杂物并不算多,毕竟光是能塞得下一张那么大的床,就已经几乎要把所有的空位占据了。另外的房间是厨房和卫浴室,在她喜欢的烈酒都尘封之后,它们被塞到了橱柜的最深处,外面的空位放着廉价的格瓦斯和我托客人里在酒厂工作的熟人制作的,含有侧柏酮的苦艾酒。我的一些用于让我脱离这个世界片刻的药物也都放在那里,还有老式的滚筒式洗衣机,放在水槽的旁边。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瓦尔瓦拉小姐还在我生日的时候……忘记是在她走之前一年还是两年前的那个生日了……花了大价钱买下来了一台留声机,此刻它正在悠悠地转着,里面所放的歌曲颇为传统地刻在x光片所割成的碟子上。有些过于吵闹的朋克音乐明显让进来的安托卡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他环顾四周片刻,自己办了个椅子到门口附近的位子,坐下了。
“‘极致的感官体验’对我来说是够吵的,你邻居不会投诉你吗?”
“书架背后的墙上应瓦尔瓦拉小姐的要求做过隔音处理的。”
我揉着后腰站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面后调低了留声机的音量,“她也十分喜欢这个落地窗的设计……哦,您请小心些,我刚吸过点天使尘,如果您没准备的话,我去帮您拿个口罩。您喝点什么?”
安托卡摇了摇头,从包里掏出一个医用口罩戴上,眯着眼盯着桌上还没清理干净的杂物——显然,它们的存在是不那么符合规定的,但谁在乎呢——沉默了片刻,看了看门的方向,我想他大抵是在忖度着这儿的食品的安全性,并担心刚刚碰到的门把手上也有些什么成瘾性的药物残留吧。
“不用了,我自备酒水,你继续喝你的就好……这儿好像没太大变化?”
“不太想要装修,也没有那个多余的支出了,就这么留着我也看着舒服,能让瓦尔瓦拉小姐的痕迹留得久一些。哦,您可别误会了,我平常可不是在这儿工作的,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的廉租公寓,那边才是工作间。”
“你赚得应该也不算少吧,怎么的?不工作的时候还准备花钱找几个同行来,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
安托卡挑了挑眉毛,明显还算是个刚入行的新人,以及已经染上了用讯问的方式问问题的坏毛病,就像是在说“请把你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我,谢谢!”
一样。
“您难道没有想到,鄂木斯克本地的警局治理不力,导致黑帮横行,我得上交保护费这么一回事?当然了,要是你们的治理要是更加有效点的话,我,或者再加上我的同行们,再加上那些黑帮,估计也不至于得靠这些个活计谋生,瞧瞧郊区那些荒废的工厂吧,您背后的那群人恐怕从来没想过该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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